怀仁故事-吃食堂的故事（下）
三
庆庆爷爷吃了几个月食堂饭，身体不行了。走路连脚跟也提不起来，去食堂打饭一般都是儿子和孙子们去。但时间长了老人对他们打回的饭菜有了怀疑：二两稠粥为啥只有两大口，一两面的糊糊也绝对不够一两。二两大的玉茭窝窝三寸长，和了一半杨树叶子还是那么大点，是不是孩子们贪污了。
这天，老人要去食堂看一看，想知道情况。他拄着拐杖走，一里多地他缓了四五回。上了大门的台阶他已是大汗淋漓了。
秦贵仁老财院他十几年也没来过了。那还是解放前一年，村里遭了旱灾，到五月天气了，地里的粪堆还没摊倒，种地是没想望了。他就来这个院和秦贵仁借了三块钱盘缠，领上两个儿子去口外度荒。那一年口外的收成不赖。三个人受了半年。没有挨饿，秋罢了还挣回十几块白洋拿回来几斗莜面，凑合着过了一年。
解放后秦贵仁不知跑到了哪里，房子在土改时分了，他也再没来过这个院子。
他一进门看到那原来用砖刻着鹿鹤同春的照壁用石灰抹得白生生的。上面写着“食堂万岁”几个大红字。二门檐下面的那个方木匣子正传播着那最熟悉的《东方红》。他想，唱歌的人们肯定吃得饱。要不为啥那么有精神。
墙底下圪就着几个老汉正抱着罐子喝糊糊，其中周老汉他最熟，于是就问：“哎哟，老弟，打饭来了?”
周老汉边咽饭，边点了点头。
“来这儿偷吃啦?”
周老汉把一大口糊糊咽下去后，缓了一口气揩了揩嘴说：“偷吃啥哩!我每天打上饭总得先喝上几口，要不我就走不回去，就连大门口那几个圪台子也下不去了。”他说罢艰难地扶着墙站了起来，悄悄地对庆庆爷爷说：“打饭到西边那个窗口打吧，那边的那个女子手不紧，给得挺多，舀糊糊也可满哩。”
庆庆爷爷没去西边的窗口，好几天了一口硬的也没吃，今天想改善一下生活，打二两稠粥。卖稠粥在东窗口，他便走过去排队。
排队的人有十几个，一个个都耷拉着眼皮着。谁也不说话。排在他前面的是李胡胡，李胡胡和他点了一下头，也没说话。这个长着长胡子的老人此时也失去了风度。在人家给他打饭时，他眼睛一会看看锅里，一会儿看看碗里，嘴里不时地咽着口水。他眼巴巴地看着打在碗里的那点稠粥转身走了。边走边鬼眉溜眼地用手抓了一小块放进了嘴里，又返回窗口和打饭的女子说：“哎呀，我朝那么看这稠粥也不够分量，你不信拿秤约一约。”
那女的看了看他，待和他说什么，但又不说了。拿起铲子从锅里又给他添了一小块。没好气地放在了他碗里，白了他一眼。李胡胡没做声，低着头转身走了。李胡胡虽然是大队的支部委员，但他什么权也没有，没人看重他。[!--empirenews.page--]
庆庆爷爷打上稠粥正要走，一扭头正和王存打了个照面。王存对他说：“老叔，给我吃一口，能不能?”
王存长得人高马大的，从小也没上过学，带点二杆子气。他出身贫寒，解放前闾里拔编组兵，有钱人就花钱雇他去。后来日本人来了，日本翻译看他胆子大有力气，愣头愣脑的，就让他当了警察。因此他有历史问题，是历史反革命。他从小就没在地里干过，再加上他生性笨，就会出大粪，拉大粪。前些日子，他可能是饿疯了，出粪时，忽然扛着臭哄哄的茅厕板上了街，一边走一边喊万岁万万岁。引来好多人跟着看。最后跌在了当路，谁也扶不起来。人们都说王存疯了。也有人说他住的那个院子风水坏了，王存是中了邪了。前些日子住在王存外院的二福民也不知是什么原因。从食堂出来就一个劲地朝路边的墙上撞。撞得头破血流的，人们拉也拉不住。还有离他们不远住着的张二，忽然有病了，整天坐在巷子口头瞎骂。人们又说是那条巷子中了邪了。
王存不像有神经病，他是有一阵没一阵的。
庆庆爷爷一见是王存，便好言对答：“存子，你要是要走了，我吃啥哩。”谁知王存愣气又顶上来了，啥话也不说。探过头来在庆庆爷爷的碗里“呸，呸!”地唾了两口。一把就把二两稠粥抓过去塞在了嘴里。庆庆爷爷赶紧去他嘴里抠，被王存一把推倒，躺在地上起不来了。后来才知道他的骨盆骨折了。
庆庆十分生气，去大队告王存。让他负责赔偿。大队王支书说：“他家穷得啥也没有，只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母亲，大队的账上他还该着几百块钱的饥荒，怎赔你们?要不让治保主任开四类分子会时好好斗争批判他几回。”庆庆想，斗争批判能治了我爷爷的病?
庆庆又去公安局告他。公安局和大队一联系，问明了情况，决定还让大队处理。公安局说如果把他抓进拘留所还得给他管饭。气得庆庆说：“这个反革命谁也管不了啦!”
爷爷动不了了，可肚里没有病。他有个老朋友张大爷，也快八十岁了。是单身汉，在队里喂牲口。牲口是队里很重要的生产工具，大队还是遵照公社的要求，给它们喂一些榨完油的“麻剩”和“豆饼子”。爷爷经常过饲养院来偷吃点喂驴的东西。尽管大队干部经常开会说，要坚决杜绝“小耳朵吃大耳朵”但总是禁止不了。如今爷爷躺在了坑上，吃不上驴料了。闲心百谋的，更觉得肚子饿得难挨。[!--empirenews.page--]
一天夜里，爷爷可能是在做梦，忽然大声地喊：“稠粥，稠粥!”隔壁的儿子听见了慌忙起来去看，以为出了啥事了。
睡在旁边的老伴推了他一把：“叫唤啥哩?这么大的精神!”
爷爷迷迷糊糊地说：“我没叫唤，我叫唤了?”
他有点神志不清了，似睡非睡。好像是清醒，又好像是在做梦。他梦见他年轻的时候了。他把着牛犋在地里耕地， 见新娶过的媳妇给他送饭来了。手里提着那个红丢丢的“二人罐子”。罐子在他祖爷时就有了，是用辣角油浸出来的。特别红，特别亮，几辈人都拿它往地里送饭，是传家宝。他爷爷跟他说过，要好好地保护它，只要它不烂，咱们家就有吃口。
二人罐子上面稳着一个碗，碗里扣着满满一碗腌菜，上面是油炝辣角。罐系子上挽的圪瘩爷爷说过，叫“宝珠”圪瘩，意思是能“吃饱喝足”的东西。
牲口走到地头了，他停下了犁，给牛们戴上了“料抽子”也让它们缓一缓，吃点草料。
“快去吃吧，要不冷了。”在媳妇温暖的话语中，接过了她手中的饭罐子，咕咕地喝了放在上面的水，就去用筷子夹那绵乎乎的稠粥，媳妇在一边用眼瞅着他……那个感觉好呀!实在是好。
如今他老了，地也耕不动了，稠粥也吃不上了，想起过去的事和那绵乎乎的山药稠粥，他多想再过几天那样的日子。
“稠粥，稠粥……”他又叫唤开了。
已经在炕上躺了二十多天了。爷爷的身体越来越差，精神也有些恍惚。村里隔三差五就有发引的人家。当这些人经过爷爷家门口时，爷爷听到了哭声，便要胡说一阵子：“谁谁谁比我岁数还小哩，你们为啥往死饿他!你们为啥不给他吃饭?你们养活不了爹娘，你们还当人吗?败家子……!败家子……!“稠粥，……稠粥，”他又喊上了。
庆庆和爹说：“我看爷爷不行了，瞎说上了。”
爹说：“要不我去大队和刘主任悄悄说，别让你爷爷吃食堂了，打上点米，回来吃上几天吧。”
庆庆妈说：“回来咋做哩，咱们家的锅去年让人家公社收烂铁的都拿走啦!”[!--empirenews.page--]
庆庆说：“我还有一个小砂锅哩，能做，搅稠粥时小心点就行了。”
庆庆爹找到了刘主任，刘主任答应得挺痛快。但他再三吩咐：“这事只有你和我知道，告诉家里人，可不能乱说，这可是政治问题，犯错误哩!”
庆庆爹说：“你放心，我敢和别人说?我愣啦?”
刘主任说：“先打上十天的吧，好谷子碾六米。折合起来是一斤谷子八两米。一天是六两，六八四八。总共四斤八两米。”
庆庆爹从腰里解开一个包皮子来把米包上，把包皮子一卷然后又系在了腰上，用袄苫住，从外边一点也看不出来。
回到家里，他立刻吩咐庆庆妈做稠粥。庆庆妈问他这是几顿的粮，每顿饭吃多少。庆庆爹说：“甭管他了，爹眼看不行了，今天就做上半斤来的稠粥吧，死也落它个饱哉。说罢看了看炕上睡的爷爷，爷爷看来睡得挺好，一动也没动。可忽然又叫起来了：“稠粥，稠粥……”
老伴说：“中了稠粥的病了，这不是给你做上了，叫唤啥哩?”
稠粥做成了，庆庆给爷爷端了上去，他去喊爷爷，发现爷爷不动了。他又推了推着还是不动，一揣嘴和鼻子，没气了。
四
太阳大老高了，出地的人们还在四牌楼的东北角上坐着。虽然四牌楼已拆掉三年了。人们仍然这么叫。想当年四牌楼是个热闹的地方。尤其是到了晚上，卖肉丸的。卖薰肉的，卖大饼的，还有一种食品叫蛤蟆含蛋，就是把大饼破成两层中间夹上几个肉丸，孩子们最爱吃。闲着没事的老汉们下午都出来了。聚在四牌楼的阴凉处说东说西，叼落着前清时、民国手儿的故事。如今牌楼没在了，这里不火色了，但还是社员们出工时集中的地方。原来计划男女社员集体住宿舍，住了不长时间就不住了。后来又计划南街为农户区，北街为非农户区的方案，实施了几个月后也流产了。结果行动军事化的理想实现不了，半天也等不齐人。今天，在后巷子住的老陈怎么也等不出来，队长就打发人去家里叫。不一会叫的人回来和队长说，老陈死了。队长说：“昨天他还出来了，咋就过了一黑夜就死了。”回答说：“不知晚上从那弄了三斤玉茭子，他用水煮着就吃了，憋死了。”人们说：“管他哩!临死也饱饱地吃了一顿。”
队长说：“走吧，走吧，太阳这么高了。咱们一天不死就得干活哩，就像我们年轻的时候，这一阵子一亩高粱也放倒了。”
社员们不同意他的话：“老是说你年轻时候，过去的事，那能一样了?过去吃的是啥，黄糕泡肉，这会儿吃是的是啥?玉茭糊糊，过去是给私人干哩，这会是给公家干哩，能一样?”[!--empirenews.page--]
队长说：“行了行了，给谁干也是该走的时候啦，别在这儿靠墙戳得了，叫人家大队干部看见不好，再说王存大概已经去食堂取饭去了。”
大伙懒洋洋地跟着队长走了。走到场面跟前时，都朝后 。以往出地的人们走到这里，王存担着的饭罐子就追上来了，半路上就吃了。今天却左 右 还没来。只好继续往前走。到了地头，王存还没来，大家就坐在地头等饭。
“今天愣王存还没来，死了!”
“一春天还没死哩，大秋天的他能死了?”
“我早就见他取饭去了，这个反革命去了哪了?”
魏岱叔点了一锅烟“邦邦”地抽着：“哎呀，三里路走将来就乏了，一天就是盼饭哩，这能受个苦，不行了。”
周大爷说：“不是你魏岱不行，那是“里胎”不行了，里胎气不足了。你抽得啥烟?这么有味!”
魏岱叔说：“山药秧子。”
“山药秧子我抽过，不是这个味!”
“我里边又掺合了一点辣角秧子，单抽山药秧子发麻，单抽辣角秧子发辣，我把它们一和，就好抽了。”
魏岱说：“这人的命呀就是一个截一个截的，以前我洋烟也抽过，后来抽“大太阳”“哈德门”。这会又抽起这来了，这人呀!一辈子中准有点磨难哩!甜完了苦，苦完了甜。”
周大爷说：“我也常想，活得吧?三天吃不上两顿饭。死了吧?又怕贵人多受难。”
人们淡淡地笑了笑。
这时 见王存担着饭罐子来了。
王存不会安排生活。每到了月终几天就没饭票了。他今天在食堂打上饭后，躲在那儿不走。为的是出地的人们走光了。他好在路上偷吃点。
有的人一揭饭罐子，就发现糊糊比那几天少了。里边泡得那二两稠粥也不多。庆庆便问：“王存，今天这是几两饭。”
“半两糊糊，二两稠粥。”
“那怎么就这么一点!”
“嗯!我能知道?”
“肯定是你半路上偷吃了。”
“谁偷吃哩!我没偷吃。”王存说。
这时庆庆看见王存嘴边有一个米颗子，便指着王存说：“你还嘴硬哩，你看你这嘴上是啥东西。”说着一个耳刮子打了过去：“这个灰反革命，操你妈的，你敢说没偷吃?”说着又是一刮。王存自知理亏，嘴里支吾了一阵，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地哭了起来。这时有的人在骂，有的人在笑。[!--empirenews.page--]
年轻人们说：“你这个反革命，还当是在旧社会哩，压迫剥削我们。”
王存不吭声，一个劲地愣哭。
魏岱叔走过来劝众人：“算了算了，吃就算吃了，吃了也掏不出来了，打他也没用。”庆庆要罚他刨两垅山药。队长摇了摇手：“算了算了，那是个愣子，别和他一般见识。”
吃过饭后觉得肚子更饿了，好几个人嘀咕着想烧山药吃，但怕队长不同意。你推我我推你地想去跟队长说，庆庆终于出面了和队长说：“领导，今天的饭都叫那个反革命吃了，我看咱们烧得吃个山药吧。”队长没搭他的话茬：“哎呀!这个愣王存，啥事也能做出来，不过这人活在世上就得急溜点哩!急溜人饿不死。”说罢朝远处 了 ，好像是 担着饭罐走远了的王存。庆庆知道队长答应了。就和人们去坟台上寻柴，地头挖了一个坑，把柴点着了，把山药倒在上面，上面又放了一些柴。
魏岱叔和庆庆说：“二年了没吃过肉，今天咱们开开斋吧，他拿着不知啥时就准备的小铁皮桶子，去井里打了一桶水，坐在坟台上等着灌黄鼠。”
魏岱叔是个很有本事的人，他会掏雀和雀儿蛋，夏天捉蚂蚱吃，甚至会烧着吃屎巴牛。他告诉庆庆说：“灌黄鼠你不能见了洞就灌水，你得先看好，那个洞是老堂，那个洞是歇凉洞。它要是钻了老堂，你多少水也灌不出来。这时他看到一个黄鼠钻进了洞，他立刻跑过去，灌了一罐水就满了，他说这是那黄鼠用屁股把洞堵住了，不过一会儿它就坚持不住了。于是庆庆又把第二罐子水倒进了洞里。果然不出他所料，一个大黄鼠从洞里钻了出来，它已被水浸得走不了了，一下子就被抓住了。”
魏岱叔很麻利地把黄鼠剥了皮，开肠剥肚地处理好了，边拾掇边说：“你们没听说过天鹅地 ?都是最好吃的东西，这黄鼠就是地 !你们知道?”
黄鼠烧熟了，他给众人撕着吃，庆庆也尝了一点，挺香。
魏岱叔还捉蛇吃，捉瞎老(鼹鼠)吃，药铺里倒出的过期的中药丸子他也捡起来吃。终于有一次吃出了问题：他不知从那里寻着一包杏核，他便用锤子捣开吃杏仁，吃得多了，中毒了，他三天没起炕，险些把命要了，他自己从来不说这事。
地头烧着山药，大伙干活干不在心上，老瞅地头火堆上的烟，队长一看这情形便说：“别干了，吃去吧，一劲儿吃完再受吧。要不受也受不在心上。”大伙见队长放话了，都拍了拍手上的土，跑到了地头。
山药大都不熟。皮烧得黑乎乎的，但里边嚼起来还是“噌噌”的。尽管这样人们都吃得脸上嘴上黑乎乎的。秋风把落叶吹得四处乱飞，天上有几只乌鸦，在不远不近处盘旋，哇哇地叫着。[!--empirenews.page--]
坟园里住着的黄鼠们大概闻到了烧山药的香味，老老小小都“不溜不溜”地跑出了洞。它们已经吃了一个秋天了，身体都吃得圆乎乎的，一个个直起身子来。惊奇地望着吃食的人群。(本故事纯属虚构，完）
